這十多年，含光君做的事，每一樁每一件他都記得，之前只覺魏前輩幸運(yùn)，能得含光君深情如此，如今卻覺得最幸運(yùn)的那個是自己才對。思追記得含光君下山云游之前，特意帶了他去碧靈湖，那是他第一次聽含光君講魏前輩的事，也是第一次見含光君嘴角輕揚(yáng)卻眼含悲痛。后來他便暈了船，眩暈之下看出含光君的慌亂，那眼神，是真正的關(guān)切。身為姑蘇水鄉(xiāng)的人卻暈船，含光君說是各人體質(zhì)不同的緣故，如今想來，他本就是北方人，坐不慣船，暈船也是正常，含光君那時竟在自己面前打了誑語。后來含光君帶他去了彩衣鎮(zhèn)那家客棧，給他講芍藥花的故事，云游歸來集成的游記也任他翻看……似乎魏前輩，是他與含光君之間默契的小秘密，從不向外人提起，卻早已潛移默化滲透到他們的生活中去。一直到含光君教他問靈，思追才反應(yīng)過來，含光君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期待：自己追逐一生未竟的心愿，期待有人能夠繼續(xù)下去，含光君竟是早就將自己作為衣缽傳人了?？墒牵旧蟻碇v，自己還是溫氏的人啊，身上流著的是溫家的血，這世間當(dāng)真能寬容到容忍自己以這樣的身份繼承含光君的衣缽嗎？思追想不明白，仇恨于他其實(shí)沒有多少概念，溫氏覆滅的時候他還小，后來又失了記憶，等到能記住事了，都是和含光君相處的時光。含光君雖嚴(yán)厲，對他卻極有耐心，也從未說過重話，又有景儀那樣的玩伴，他整個成長的過程都是開心快樂的……正自陷在思緒里，忽聽洞外水聲響起，思追抬頭去看，就見景儀提了一個食盒表情凝重站在洞口?！熬皟x，你……”思追起身，想著如果是以前，景儀一定早就撲過來和自己勾肩搭背了。如今，雖然再三告誡自己什么都沒變，可兩人這般尷尬對望，還是第一時間感覺到了疏離。苦笑一聲，思追嗓子干巴巴道“……什么時候來的？”景儀也努力擠出一個笑，溫聲道“來了一會了，你只顧出神都沒看見我”思追也笑著答道“是啊，我……澤蕪君讓我面壁靜思，其實(shí)心里亂得很，根本靜不下來”“那你……”景儀噎了一下，還是笑著說道“那你要不要和我說一說，看看心里會不會好受點(diǎn)？”思追鼻子頓時酸酸的，這個與他一同長大的孩子，雖然時?？粗豢孔V常惹禍，可思追知道大是大非面前景儀從來也不會糊涂。吸吸鼻子，思追沖他笑著點(diǎn)頭道“好啊，就是……”景儀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“就是這么？”思追隱去淚意，笑道“就是，你有沒有帶點(diǎn)吃的，我好餓啊……”景儀晃晃手里的食盒，溫聲道“嗯，這不是？帶了你最愛吃的棗泥麻餅和蜜汁豆腐干，還有得月樓的蟹殼黃……”思追看他獻(xiàn)寶一樣將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在琴臺上，淚便再也忍不住，哽咽道“景儀，我……我才知道你的祖父，也在火燒云深不知處那次……”景儀拿東西的手頓了頓，無奈嘆氣道“思追你，你這個人，我都已經(jīng)繞過去了，你又拉回來……那天澤蕪君不是說了，前人的恩怨是前人的，與我們不相干。我祖父的確死在那場浩劫中，不止我祖父，還有許多的前輩都死了……可我們又能怎么樣，殺他們的人都已經(jīng)付出代價了，溫氏也被誅殺殆盡只剩下一個你，難道將這一切罪責(zé)都推到你身上他們就能活過來嗎？更何況那個時候，你我都未……就算我們都在，也改變不了什么，我都不在意，你又何必？……”思追哽住，搖頭道“我知道，可就是，心里難過……含光君將我撿回來，澤蕪君和先生還破例讓我入了宗譜，藍(lán)氏上下這么多年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，此般大恩，不知道如何才能報答……”景儀知道他向來是這個脾氣，心又軟臉皮又薄，從不欠別人什么，也不愿意去麻煩別人。如今要他欠著這樣一份大恩情還不讓他還，卻是當(dāng)真為難他了。從食盒里拿出筷子給他，景儀微嘆道“你覺得魏前輩怎么樣？”思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，愣道“??？”景儀撓撓頭，訕訕道“就是……論說道理，你比我會，按先生的話說，就是身在局中不自知。你老是覺得欠別人的欠別人的，可究竟欠誰，又欠了什么呢？就說魏前輩吧，這些天以前，誰不說他是十惡不赦的夷陵老祖，罪行累累仿佛人人得而誅之。就連我們，連先生也一樣，這叫做先入為主，就是你心里面已經(jīng)給這個人定了罪了?？蛇@段時間相處下來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心有大義，舍己為人，當(dāng)然只是在含光君不在的時候，要是含光君在跟前，他就完全變得又賴皮又不要臉……”景儀說起魏無羨不要臉時耳尖微微紅了紅，那不滿的神情生生將一邊的思追逗笑了，景儀忙阻止道“你別笑，我的意思就是，你，你千萬別學(xué)魏前輩那樣……也不算學(xué)他，就是，別像他一樣，背負(fù)著報答恩情的擔(dān)子，將自己逼到絕境。雖然結(jié)局算好，可以稍作安慰，但這個過程太過慘烈了，代價也太大了……思追，魏前輩已經(jīng)趟過水了，你可別重蹈覆轍呀。”思追定定盯著他，原來一夜長大的不止自己，還有這個看上去沒心沒肺的玩伴。心里難受又感激，思追接過他遞過來的筷子，挾了塊豆腐干放嘴里，仔仔細(xì)細(xì)品嘗著。景儀盯著他神情，無奈道“一塊豆腐，讓你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來了？離家這幾天，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？我看你都瘦了一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