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西巷胡同的一個四合小院,住著一對母女,他收了幾回夜香才知道是知縣的外室和私生女,知縣為人風流,外室多如牛毛,這里的是一個紅倌歌妓,每回見他總是繡帕捂著鼻子,遠遠扔來兩個銅板,濃妝艷抹的臉上脂粉味濃烈。
那時的他已長成個唇紅齒白的少年,頎長筆直,自小的教養(yǎng)不駝背不聳肩,整個人松清竹瘦,加之腹有詩書,待人接物彬彬有禮,街坊四鄰漸漸摒棄了嫌惡,對他熱愛起來,走在門口會遞個烤窩頭或一碗溫茶,打趣他兩句,還起了個“側(cè)帽小相公”的雅稱,那少女比他小兩歲,梳著雙丫髻,雪膚花貌,總愛穿粉色的衫子,坐在院子的廊下手里捏一枝木芙蓉輕嗅,一雙清瑩瑩的眸子如初生小鹿,怯生生眨動著,總有不安在里頭,杏腮彤云,竟與那花色一般無二。他遠遠一望,心跳驟然急促,耳根燙的不像自己的。
那是唯一個,見了他不會捂鼻子的女孩。
那天剛進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點,歌妓不在,只有她和一個年老的仆人在家,老仆心眼好,讓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,進屋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別的事了,少女倚門而立,身形盈盈,柳腰纖纖,穿著粉衫羅裙,鼻尖朝地,捏著帕子不敢抬頭,臉頰浮著兩朵云霞,連耳根都是紅通通的,與那耳垂上的紅玉髓相差無幾,襯的一截小頸如雪藕新荑,云嬌雨怯,美麗難言。
他心跳如擂鼓,立在當下,躑躅不敢動,腦中亂哄哄的,檐外雨聲瀝瀝沙沙,下的如泣如涕,天地間晶澈透亮的雨絲,紛紛灑灑,織成密密的水簾,落在青石地上,波一個個水泡,浮起氤靄?;秀毕肫饛那皶峡吹降膬蓚€詞......稚齒婑媠......靡顏膩理......
此時默誦來,只覺花開如錦,唇齒美好。
出神間,少女竟開口了,聲如蚊吶:“聽說......你......你讀過書......”
他驚了一下,心跳驟停兩拍,第一次聽見年輕女子的聲音,嗓音清甜柔懦,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謳吟出來的,少女依舊垂著頭,雙手絞著一方絲絹繡帕,那帕上繡著蝴蝶和“嬈嬈”兩個字,心知是她的名字,立刻道:“家父在時,曾于私塾任教,小生五歲開蒙,八歲入童生,學得諸子百家,又曾在書院旁聽兩年。”
少女抬頭看了他一眼,又迅速低下了頭,囁嚅道:“我......只認得幾個字和自己的名字,我叫......萬嬈嬈......”
他心中已明白,坐堂的知縣姓孫,大約她是隨了母性的,入不得士族戶籍,又不甘隨母入賤籍,所以是無戶牒的樂民,需納雙份人頭稅,且不為律法所庇,沾上官司不論對錯一概判之過錯方,小則賠償財物,大則徒刑流徙,她是知縣的骨血,自有所倚。他口中吟道:“姽婳如媚,婉孌嬈嬈?!?br/>
少女下頷微微揚起一點,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,顫著聲問:“何......何意.......?”他道:“芙蓉如面柳如眉,春杏帶露顏如玉?!?br/>
少女沒讀過書,不大聽得懂,又不敢臆斷,嘴角一動,委屈地將帕子揉成一團,他見狀只好又說:“姑娘美貌芳華,如春之嬌杏夭夭,夏之芙蓉灼灼?!边@下算勉強聽懂了一半,少女兩頰如燒紅的火炭,臉埋的更低,發(fā)間的一只粉晶紫寶的蝴蝶搔頭急急翕動。他澎澎的心閃過陣陣喜悅,依著學子禮拱手:“小生慕容槐,表字鼎言。”
芭蕉葉上雨點簌簌,少女的聲音似從胸腔發(fā)出來的,他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。“槐樹的槐嗎?”“正是?!薄盀槭裁唇谢睒??到聽得像一個老人的名字?!?br/>
他笑了,語聲溫和謙謙:“槐鼎,三足而立,行均四岳,磐固難撼,裂邑萬戶,登爵槐鼎,喻之三公之卿,經(jīng)國之重器,周天子庭前植三槐,為木中棟梁,枝茂繁天,根深蒂固,廟堂國祚,擎廈之柱礎(chǔ),社稷之楨固也。我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為國之良輔,經(jīng)緯天下?!?br/>
少女目瞪口呆,因為只聽懂了棟梁那一句,又抬頭看了他一眼,這次沒有再低頭,面上含著淺淺的笑,唇畔一對小小渦兒,梨梨甜美,嬌艷的衣色,愈發(fā)顯得笑靨如早春的杏苞,被春風一呼,樹樹吐綻?!澳?.....好有學問!”
他看的怔住了。
仿佛很久很久之后,雨停了,長著青苔的鴛鴦瓦上噠噠滴著水,陽光照在后頸,微微發(fā)燙,他這才醒覺過來,意識到時辰,抬腿想走,心中卻是萬般不舍,少女忽輕咳了一聲,舉起手里的帕子遞向他,臉龐兒又低了下去,語聲發(fā)抖的厲害:“你......頭發(fā)有些......濕了?!彼@才意識到方才檐外飛濺的雨點打濕了大半個身子,慌忙伸手接過,指尖觸到了少女的肌膚,心跳似破腔躍出,水珠滴滾下發(fā)稍,衣衫潮膩膩的,卻舍不得拭用,緊緊攥在手里,見到老仆從對面的屋子出來,執(zhí)起掃帚掃水,心里一慌,急急塞進了袖袋,拱手告退。
那天之后,他害了相思,吃飯不香,睡覺輾轉(zhuǎn),夜深人靜時聽著弟弟們的鼾聲,那帕子婆娑在手里,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兒香,放在胸口,心跳洶涌,一夜無法平復。
一連幾天去她家收穢,歌妓在院中舞著水袖吊嗓,少女依舊倚在門邊,兩兩目光相觸,只恨天地多余,歌妓尖著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,仰天痛訴,又哭又笑,調(diào)聲凄厲,他聽在耳中,寒毛卓豎。
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時候,遠遠看到歌妓出了門,上了一頂四人抬的小轎,另有兩個小廝抬著一個樟木箱子和老仆拿著包裹跟在轎后,一行消失在巷子轉(zhuǎn)角處。他心中大喜,推著糞車奔過去敲門,只敲了一聲,門便從里頭開了,原是她一直守在門后,原來她在等他。
大門闔上,他再也難以遏制心中滾滾的愛慕,一把將她攬入了懷抱,少女亦身軀和軟,雙臂圈在了腰上。他說:“這幾天我茶不思飯不想,滿腦子都是你?!彼N著陽剛的胸膛,兩個心跳擊撞著,嬌婉的聲音淚噎地說:“我也是?!?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