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之外的中原京州，帝都中京，權(quán)利的中央蓬萊宮。

    下著濛濛秋雨，青石地磚濕漉漉，馬蹄踏上去答答的聲音分外清脆，皇宮正門朱雀大門崗哨林立，禁衛(wèi)軍明甲戎裝手持長戟，端的是赫赫威嚴，天街外兩個襕衫少年策馬奔來，玉勒雕鞍，禁軍紛紛低頭單膝跪地，打頭的少年約十五歲模樣，頭戴青衿帽，發(fā)線被雨浸濕，腰間掛著一個雙龍首谷云玉璜，膚色白皙，劍眉星目，鼻梁高挺俊秀，嘴唇豐厚飽滿，面上無表情，眉宇間天然生就一股高貴孤絕之氣，眉峰線條剛毅，左手大拇指戴著墨玉扳指，身形頎長磊落，騎在雪花驄上遠望芝蘭瓊樹般，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孩子卻周身一派不協(xié)調(diào)的老成持重。另一個小一些也戴著青衿帽，眉眼五分相似，一看就知兩個是同胞兄弟，比哥哥小兩歲，眼眸也清朗許多，身后的一隊幾十人的衛(wèi)侍騎馬跟隨。

    兩少年放慢馬步從中間最寬的至尊道進去，其他人只能下馬步行從旁邊的角門進入。往前過了毓德門，巨大的皇極殿巍峨在眼前，兩闕如巨鳥展翅，氣吞虹蜺，披決霄漢，騫龍首而張鳳翼；岌樹顛而崒云末。殿前龍首道迤邐連綿，一條漢白玉丹陛孤傲地聳立，直通權(quán)利之巔，恢弘壯麗的廣場，鴻雁結(jié)著隊在雨中飛過，肅肅其羽，嗷嗷悲鳴，天空也變得廣闊起來。哥哥少年深吸一口氣，馬韁被內(nèi)監(jiān)拉著緩慢行向前，筆直莊嚴的禁中大道，人和馬走在上頭寥若晨星。以皇極殿為軸連接大正殿、體乾殿、仁宣殿和昌明殿，國家的中樞，民生的地維天柱，亦是天下最神圣尊貴的地方。五大殿后過了華清門就是后宮天苑，長長的宮巷，高墻深鎖孤城。一個年老的內(nèi)監(jiān)守候在角落，一見到他們立刻伏地大跪，蒼老的聲音帶著哭腔：“太子殿下，襄王殿下，皇后娘娘.......剛剛被下旨廢黜，遷出了霓凰殿，圈禁永巷廢宮梓桑閣！”

    襄王眼中噙了淚，不自覺地看向哥哥，好似已習慣了這是他的主心骨，太子眼中雖驚卻不見慌亂，定力非常，沉聲問：“出了何事？”

    老監(jiān)低頭道：“前晌宓王殿下突然昏迷抽搐又嘔吐不止，太醫(yī)驗出早膳的紅稻米粥里有黑附子碎末，那未炮制過的有大毒，金貴妃棲霞殿的人一口咬定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碧痕所下，且碧痕早膳前去尚膳局給皇后娘娘取過熬補湯的銀杏果，尚膳局有多人見過，等去找碧痕的時候她又無緣無故橫死，是被鴆酒毒死的，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身上還熱著，娘娘百口莫辯。金貴妃硬說那碗粥原是害福王殿下的，兩個孩子在一處用膳宮女不小心弄錯才讓宓王替福王頂了，宓王雖不是她親生卻是血親相連，勝似親生，她要以死向過世的親姊先德妃謝罪，拿剪刀劃傷了自己脖頸子，又觸柱又懸梁，鬧了一場陛下竟也信了，扇了皇后娘娘一巴掌，說她蛇蝎婦人不堪母儀天下，從此后跟她恩義兩絕！娘娘若非小公主剛夭折心力交瘁又大病未愈，耳目不如以前靈敏，怎會叫那起鉆了空子。太子殿下，您去衡州求學這一年娘娘過的憔悴極了，又擔心您和襄王的安危，茶飯不思夜里不眠怕有人害您，又得忙六宮繁重事務，若非操勞過度小公主也不會胎里受虧，不足百日便薨了，娘娘人還病著，身邊沒一個侍奉，梓桑閣陰涼潮濕，房屋又年久未修繕，那金貴妃狼子野心不是一日兩日了，要下手豈不易如反掌?！?br/>
    太子左手的扳指幾乎攥進肉里，他沒有提母親，只問“三弟怎樣了？”老監(jiān)道：“幸而食的不多沒有立刻要了性命，太醫(yī)催吐了一些，胃府被燒破，吐了不少血，說盡人事看天命?！?br/>
    太子又問：“父皇此時在哪兒？”

    老監(jiān)道：“奴才見鑾駕回了昌明殿，想是還有朝務處理?！?br/>
    太子略一思忖起身下馬，對襄王道：“去昌明殿?！闭f著轉(zhuǎn)身，走路腳步帶風，襄王急急下馬跑步跟上，惴惴地問道：“哥，這個時候去求情只怕火上澆油，父皇會斥罰你的。”

    太子唇邊一抹冷笑，卻說：“她到底不夠狠，舍不下拿自己親生的冒險，叫三弟頂了缸，婦人之念！人家即做了戲我們何不唱圓了?！?br/>
    昌明殿外御階下，已跪了兩個時辰，雨雖下的不大但時候長了也濕透衣袍和頭發(fā)，發(fā)尖汨汨滴著水珠，地磚冰冷，太子不?？陌?，口中念著：“蓼蓼者莪，匪莪伊蒿，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勞，叩請父皇恩慈，允兒臣代母受過，以償生身養(yǎng)育之恩......”襄王跪在旁邊不動，繃著嘴看著哥哥心疼不已，一張臉忍憋的通紅。

    內(nèi)監(jiān)總管出來宣口諭：“繼后白氏德淺行薄，奸狹歹毒，不堪為國母之尊，太子忝居儲位不明是非，不辯青白，即日起幽禁于含章殿，除每日崇文館例行課讀，不得走動?！?br/>
    襄王的指甲在地磚上刻出了痕印，太子伏地叩首：“兒臣，遵旨?！?br/>
    棲霞殿。

    一位柳葉眼吊梢眉的年輕女子在點蔻丹，身上妃色織金一品妃大袖衫，圍著霞帔玉墜，高梳飛仙髻，聽完內(nèi)監(jiān)的稟報大笑兩聲，脖頸纏著白紗?！耙蝗针p喜！想不到這太子是個如此沉不住氣的！從前只顧跟白氏斗，每次見他就覺悶葫蘆似的人，竟沒瞧出是這么蠢的，果然書呆子，倒省了本宮的事，不過哥哥也是夠草包的，衡州一年又是砒毒又是暗殺，使了姥姥勁了，愣是沒傷到他分毫，花那么多銀子養(yǎng)的刺客打不過區(qū)區(qū)府兵，還不如本宮的一個計策管用?！鄙磉叺膵邒呙Ψ畛校骸澳锬锖檬滞螅患p雕！易儲指日可待！咱們福王殿下很快就是太子了?！苯鹗闲Φ穆冻鲅例X：“也只我的禩兒當?shù)闷?！?br/>
    嬤嬤問：“那白氏如何處置？娘娘現(xiàn)在攝六宮事，得皇上最信重，權(quán)柄在手，何不斬草除根絕了她。”金貴妃冷哼：“本宮現(xiàn)在弄死她如同踩死螻蟻，陛下明發(fā)諭詔跟她義絕，她這輩子在這宮里再無翻身之日，本宮偏要留她一口氣，叫她睜眼瞧著本宮是怎么把她心愛的兒子從太子大位上踹下來的，瞧著本宮怎么成為太后的，瞧著她一輩子的經(jīng)營是怎么化為泡影的，到那時再慢慢折磨她，叫她嘗嘗人彘的滋味，告訴內(nèi)侍省一應吃穿用度給本宮好生相待，本宮的狗吃什么她就吃什么，宮里不養(yǎng)閑人，最下賤的女婢作什么她就作什么，從明日起每天舂米一石，干不完不準睡覺?！眿邒咦饕荆骸白褴仓迹　?br/>
    金貴妃聽的十分受用，不禁又大笑，白森森的牙襯托的唇邊口胭紅的滴血?！敖裉焓潜緦m入內(nèi)廷九年以來最痛快的一天！”

    嬤嬤又問：“接下來如何？這太子位只剩一層窗戶紙，娘娘如何這最后一擊？還有永王，他可是嫡長子，又是皇上的原配孝德皇后所生，咱們可別為他人做了嫁衣?！苯鹳F妃撫摸著指甲：“本宮要的人哥哥可送來了？”嬤嬤道：“午膳后就送來了，奴婢已將她們安置在滄月館，奴婢親去看了，確實按娘娘的吩咐找的，剛破瓜接客兩年的，胸大臀圓，臉蛋生的妖精模樣，男人見了十個把持不住?！?br/>
    金貴妃唇邊閃過一抹陰險：“一個十八歲，一個十五歲，正是男子發(fā)育長成，青春悸動想入非非的年紀，干柴正缺烈火......五天之內(nèi)教會她們宮中禮儀，不能讓人看出是勾欄出來的，然后安排進含章殿和弘賢殿。”“遵旨?！边@時宮人來報：“宓王殿下醒了，直哭疼的難受，吐血壓住了，可胃和食道都有損傷，太醫(yī)說三天之內(nèi)只能喝淡鹽溫水不能進食，流質(zhì)也不能進?！苯鹳F妃不耐煩：“這個沒用的，天天礙本宮的眼，若不是要留存半碗做證據(jù)早讓他做鬼了，又不是和我一個娘胎的姐姐，算了，多派幾個人照顧他，沒準留著這條命還能再為本宮沖鋒一次。”

    天色已黑透，因是陰天，夜幕黑壓壓悶的空氣都逼仄起來，含章殿只點了一盞燈，光線耿耿，四物黯淡，松綠色簾幕影影幢幢，太子坐在鋪著明黃蜀錦引枕的座榻上，腳下踏著矮踏，已換了一襲明黃蟒紋袍，束發(fā)金冠，腰系白玉革帶，微微探身手肘支著膝蓋，右手轉(zhuǎn)動左手拇指上的扳指。面前一個明眸善睞的少女含淚跪著，大約與襄王差不多年紀，身形嬌小兩肩削瘦，一看就知有先天不足之癥：“對不住是我沒照顧好姑母，我已想好了，明日我便去棲霞殿做宮人，臥薪嘗膽，定尋機為你除去這個歹毒的女人！”太子眉頭微皺：“不用！一猰犬而已，真正的老虎是那些手握禁衛(wèi)的權(quán)宦，還有遠方的藩鎮(zhèn)節(jié)度使，我自扳得回這一局?！鄙倥溃骸翱晒芬б豢?，入骨三分，狗牙雖小狂犬之毒卻可要人性命，自古多少英雄豪杰喪于鼠輩小人之手，你有萬丈宏圖怎能被這賤人絆腳！我看的出姑父也不見得是真喜愛她，不過當一粉黛玩樂之物，我只需博得宓王那個軟蛋的心說動他出首金氏，姑父向來貫徹仁政，定忍受不得這個。下晌我已去內(nèi)侍省入了冊，自今后便入奴籍為婢?！碧犹ы此抗鈬绤枺骸澳阍俨宦犜?，我立時送你回渭州，明日便給舅舅去信?！鄙倥孀齑罂蓿鹕砼艹鋈?。

    太子繼續(xù)轉(zhuǎn)動扳指，眉峰漸漸刻出思慮的深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