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著青陽戟這一跪,充斥在整個茅草屋的緊張氣氛驟然消弭。
衣人燧等了九年的道歉,終于來了。
“衣人燧,我深知自己所犯之罪昭昭著著、天理不容,累累罪行,擢發(fā)難數(shù)。我亦深知,即便是剮我天靈骨、剜我心頭肉,也難解你心中之恨,更難彌我胸中之愧。但我青陽戟鐵骨錚錚,不避斧鉞,大錯已鑄,追悔無用。我不奢望你能原諒,但求你能尋得片刻的心安與解脫。衣人燧,動手吧,要?dú)⒁獎?,都隨你!”
青陽戟說著便從靴子里抽出匕首,那把他每日用來蘸墨刻血的匕首,被他端端正正地捧在手上,恭敬地遞到了衣人燧面前。
喝下忘憂水之前的青陽戟,雖在全家三十四口命喪火海后,懺悔過自己曾經(jīng)犯下的暴行。但那時的他,只把這歸結(jié)于天道輪回、報應(yīng)不爽,重點還是在“報應(yīng)”上。雖然悔恨交加,卻并未對自身的罪孽有太多實感的認(rèn)知。
然而,喝下忘憂水后,伴隨著罪孽、悔恨、痛苦的忘卻,他那從先在歲月和戰(zhàn)場上淘歷而成的殘暴、麻木、自傲也一并忘記了。隨之而來的那一箱子獸皮,徹底將他脫胎換骨,曾經(jīng)自己犯下的罪孽千倍、百倍加之其身。再加上忘憂水的作用,這種懲罰似乎比真正的受害者衣人燧所感受到的痛苦還要猛烈。
現(xiàn)在,青陽戟跪在衣人燧面前,與其說是對衣人燧的境遇感同身受,不如說是他在對這段時間的自己低頭認(rèn)罪。雖然知道自己即將遭遇的是什么,但卻接受得無比坦蕩、從容。
衣人燧抬起那條能動的胳膊,老樹根般的大手顫抖地觸碰著那冰涼的匕首。一聲低吼從喉嚨里摩擦而出,只見他猛然揮手,倏然打飛了那匕首。
衣人燧瞋目裂眥,白發(fā)蓬亂,活像一頭憤怒的兇獸,瘋狂地咆哮著:“讓我殺了你?做夢!你這種十惡不赦的大魔頭,殺了你,太便宜你了!我不會如你所愿的。明天、后天、大后天、下個月、明年、下個十年、二十年……我要讓你活得長長久久。
生病了,我偷盜搶掠也會找人幫你醫(yī),忘記了,我一件事一件事幫你記起來。只要你活著,每個早晨起來,你都會是可憐的衣人燧,你那身疤會告訴你一切。到了晚上,你又會在自己就是大魔頭青陽戟的詛咒中睡去,循環(huán)往復(fù),無休無止!”
“瘋子……這老頭兒簡直就是瘋子!”壯子滿臉的不忍和義憤,渾身都打著哆嗦。
“他已經(jīng)被仇恨給蒙了心智,你跟他,說不通?!倍物w嘆了口氣,無奈地說道。
“可是……這樣的青陽將軍真的好可憐……”赤妘用手背蹭了蹭眼角的淚,有些哽咽。
“怪只怪他前半生自己造的孽,以及一念之間喝下的那忘憂水?!弊空剐娜麩o比,黯然說道。
“那現(xiàn)在這種局面,就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?”早已哭成了淚人的段越幽幽問道。
卓展長嘆一聲,低落道:“無解,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,只能他們自己化解,咱們,誰也使不上力?!?br/>
與狂悖瘋癲的衣人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,此時的青陽戟無比鎮(zhèn)定,他不顧衣人燧的咒罵和羞辱,面容堅毅如鐵,直起上身,向前膝行了兩步,雙手撐地,恭恭敬敬地給衣人燧磕了三個頭。
隨后起身拱手真誠道:“既然你不肯殺我,那我便會用盡余生,來彌補(bǔ)我的罪孽,侍奉你至終老。”
衣人燧顯然被青陽戟這番話給驚呆了,他怔愣地上前,俯下身子,那張陰森可怖的臉幾乎要貼到青陽戟的臉上:“你養(yǎng)我?哈哈,你養(yǎng)我,哈哈哈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衣人燧再次瘋癲地笑了起來,滿是皺紋的臉扭曲得像一塊破抹布。
突然,慘烈的笑聲戛然而止,那張臉又瞬間冰冷的似塊鐵板,衣人燧咬牙低吼道:“侍奉我……你憑什么?憑什么!?。?!憑什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