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晌后太陽墮火一般,前日剛進了夏至,雖還未入伏,已開始燠熱難耐。
宓王立在桌前臨行草,鼻梁掛著密密的汗珠,顏柳體的《將進酒》,握著筆的手心潮膩膩不免脫了兩分力道,收筆處有些虛浮,父皇書法造詣頗深,檢查時定又要責罵,因屋子偏陽,正被大日頭灼曬著,直如蒸籠一般,伏侍的宮人早尋涼快處去了,也無人來擺冰。書桌上的月白水凈瓶里澎著一束新開的重瓣晚香玉。
郁郁一室馨香,自她來了棲霞殿,這里便有了生機,伺候的宮人都是勢利眼,懶惰懈怠,他的衣服皺了夜里她會悄悄進來給他熨燙好,他的襪子破了洞她會趁監(jiān)視她的人打盹的時候給他洗了補好,為他熏被焚香,為他鎮(zhèn)書研磨,屋子里再沒有從前男孩子的汗腥臭味。
他為人溫吞,天資卻并不愚鈍的,讀書有一股癡勁,皇子之中,除了他,四皇子趙祈,五皇子趙祜,皆是崇文館優(yōu)異生,只因那個人的光芒太盛,坐在他座位的左邊,總是身肩端方,一絲不茍,衣線如畫筆勾勒的丹青,衣角花紋的金絲銀線纖塵不染。同樣的習字,別人的手上都會沾染墨跡,只有那人,握著筆的手修長凈潔,從手背到指甲沒有丁點墨星,每每側眸偷瞄,或在低眸看書,或在聆聽經筵,眉目間氣韻疏離澹澹,仿佛周圍的人和事物皆與之無關,書案上的一紙一張平整如熨,偶爾做個輕微的動作也是利落溫雅,便是離得這樣近,一脈同袍,自幼到大也不曾說得幾句話,更妄談交心,到是右邊的四皇子,時常愛與他攀談詩詞騎射,他郁悶的想著,這兩個人模樣相像,一母同胞,性情卻是如此迥異。在授課的士大夫們眼中,那人如日曜萬丈,將滿堂的人盡皆變成了白日的星辰明月,匿沒在那個熾烈的光影下,他也曾有過不服氣,有過憤懣,有過意難平,皇祖父當年也夸贊過他的,說他有仁君之風,只是輸在了嫡庶......彼時淬礪肝膽,熬出了經年不消的黑眼圈,瘦的脫了形,企盼著有一日,父皇轉身的一個側目,或許為死去的母親搏來一份榮耀,可每次的結果是,他的艨總比那個人慢了一截,他拼命的搖槳掌篙,卻怎么也趕不上,長此以往,他便生了倦,認了命,默默泰然自處,想著或許因為那是哥哥,又是太子儲君,明日的天子,理應被籠罩其下,誠如他的個頭,永遠矮了一頂。只有,這個小小女子認可他。
她說,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。
她有過目不忘的本領,四書五經皆通徹,他文思偶滯的時候她會笑嘻嘻提醒他一字半句,并譏諷她笨蛋,她甚至會使一些促狹的小手段捉弄他,逗得他又窘迫又好笑,她狡猾的像泥鰍,監(jiān)視她的幾雙眼睛根本對付不住,小小羸弱的身軀腦袋卻勝常人幾十個,他想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如此聰穎慧黠的女子了。
她來了,他才知道這世上什么叫溫情。
原來這世間還有一個人,如此懂他,一個眼神便知所想,他們聲氣相投,心意一致,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,瑜,美玉之璘璨,皓皓月之華,皎皎冰雪姿。
一抹婷婷裊裊的身影走進來,眼眸含著淚,面上帶著凄愴的神色,瘦弱的雙肩微微抖。宓王抬頭:“怎么了瑜妹妹,她又用刑了?”
握瑜搖頭,淚珠甩了下來,雙肩卻抖得更厲害,似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擊,垂頷悶聲靜靜淌淚,那淚兒透著凄楚無限,直讓人摧心撓肝,宓王過來拉住她的手,關切地問:“究竟怎么了?”握瑜忽然捂嘴大慟,明明哭的撕心裂肺卻不敢發(fā)出一絲聲響,淚水漣漣打濕宓王手背,宓王一下慌不知所措,手上緊了緊:“妹妹,你到底怎么了?”
握瑜哽噎半天,顫著聲道:“我今在殿外當差無意聽見貴妃娘娘和嬤嬤說起先德妃,只說了幾句,什么太便宜她了,什么和她閨閣就暗中別苗頭,什么本來應該先進宮的,不過是為了借著她攀住皇上,借著她的孩子固寵,還有一句是你娘的死因,我且問你,你娘薨時嘴上可有血泡?”宓王不解,仔細想了半刻:“好像......沒有.......好像.......我記不清了,我只記得她說的話,畫面都模糊了。”握瑜反握住他的手:“那可吐血了?禃哥哥你好好想想?!卞低醯溃骸巴卵矣浀?,她是癆病去的,后來就一直咳血,手絹子上都是,有次咳的急了還噴到了我的衣襟上,把我嚇壞了。”握瑜又問:“臨去時是不是像被人扼住了脖子,氣息不上來,嘴唇發(fā)紫,面色青黑,直到窒息?!卞低跻苫螅骸胺伟A最后不都是這樣的嗎?”
握瑜流著淚吸吸鼻子:“那就是了,我聽見她們說你母親最后吃的那碗湯藥,煎熬的時候把一片野芹根摻入了白芷中。”
宓王大駭,頰邊頓失了血色。握瑜抹了一把淚:“我偶在一本醫(yī)術上看過,野芹又名白頭翁,葉根皆有大毒,入脾經肺經,內服一刻鐘便可發(fā)作,毒發(fā)時嘴上有血泡,面色發(fā)青,咳血嘔血,呼吸窘迫而斃,與肺癆死相一般無二?!?br/>
宓王趔一大步險些栽倒,腦中瞬間嗡嗡嗡鳴響,全身肌肉急劇觳觫,握瑜抓緊他的手,悲戚道:“禃哥哥,已經過去這么久,你娘已化作了白骨,我們找不到證據的,沒有人會信我們,怎么辦?怎么辦?”宓王跌坐地下,雙臂抱頭低聲啜泣,握瑜也蹲坐下來,倚靠著他的肩頭:“禃哥哥,不要傷心,握瑜在你身邊,我好怕,怕我不能一直一直守著你,假若我死了,你不可以難受,瑜兒在天上看著會心疼?!?br/>
宓王猛然嗚咽出了聲,抬臉出來深摯地看著她,小男子漢滿臉淚痕狼藉,一把將她擁入懷,相擁而泣。
握瑜伏在他肩頭,嬌柔的嗓音細細抽泣著,熱淚打濕他的外袍,面上卻換了一副表情,淚眼婆娑中閃過一道寒冽。
東風已至。
回到正殿金貴妃果然在候著她,地上赫然放著幾套霍亮的刑具,幾個侍立的宮人用惡毒的眼神望著她,金貴妃的語聲如三尺寒冰:“是不是你算計了我兒?我竟將你個小賤人給忘了,除了你還有誰能鉆空子!”握瑜立刻跪倒,坦然道:“奴婢不知娘娘說什么,奴婢自發(fā)配到棲霞殿,行走踏步皆在娘娘眼皮下,連如廁都被人跟著,哪有機會接近殿下身邊的人?!?br/>
金貴妃對著她的臉就如同看到皇后和太子,只恨得攢心絞腸,一腔子怨毒要發(fā)泄,沒有耐心審問下去,直接命令嬤嬤動刑。
在嘴被堵上的前一刻竭力大喊:“救命啊——?。?!”
聲線凄慘尖厲,足以讓宓王聽到,已知握瑜又在受苦,急奔出來,見正殿門前圍滿了值哨的宮人,趁人不察悄聲躲到轉角一側,因天熱本開著的六椀菱花格心窗子這會兒緊閉,他憑止呼吸開了一道縫,里面的情景飄入眼中,直嚇得三魂去了二。